慢霜

      除了来自利物浦，
      希刺克厉夫究竟来自上帝，还是魔鬼，
      要去往地狱，还是天堂？
      他的初始是忧郁的，是隐忍的。
      但也是这样的初始，在呼啸山庄引发了恶，引发了风暴。
      这个风暴一刮就是数十年，就是一生。
      所以，他的初始只是一根被按压的强力弹簧，
      最终会完成犀利的反弹，
      无所顾忌的、那种强悍的、孤僻的、残酷的反弹，
      这种反弹的另一个名字，叫复仇。



      气压的骚动酝酿着风暴，
      卷积在天空里、草地上、森林里，
      还有人心里。
      呼啸山庄里，那些被关起来的往事，
      它们无时不在东冲西突，
      直到陌生的洛克乌德进入，使得它们漫溢出来。
      洛克乌德是一个书中的人物，
      但他更是第一个读者，至少，
      他可以被理解为读者的某种化身。


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从最初起，希刺克厉夫的一切，他的情感、他的时光，
      在呼啸山庄仿佛都是一种异教。
      初代的凯蒂，是希刺克厉夫的重要原教旨。
      如果没有她，希刺克厉夫的反抗不会那么剧烈地启幕，
      他的忍耐，已经被逼迫到了尽头。
      在那个阴寒的尽头，在凄风苦雨之下，
      圣徒即将变成恶魔！
      那些舞会的音乐和欢乐之外，
      是希刺克厉夫的疏离与冰冷。
      只有凯蒂，她与他隔着木板谈着话，这是拯救的声音，
      是有关于爱的动静。



      然而，凯蒂一点零将要嫁给初代林惇。
      她表示，她爱他脚下的地、头上的云，
      爱他触碰过的每一样东西，以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词。
      于是，希刺克厉夫又产生了仇恨，更多的仇恨。
      但是，在凯蒂的心里，在她的灵魂深处，
      她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。
      这是她的秘密，
      像是某些做过了但却留下来陪伴在自己生命里的梦，
      它们会改变她心上的颜色。
      林惇的爱，像是天堂一样，可亲、实际、温馨。
      但是“如果我在天堂，我一定会非常凄惨。”凯蒂说。
      天堂并不是凯蒂的家。
      她的归处，是她都不敢承认的尘世。
      她和很多女子一样，用心底里的真实，
      推翻了之前例行公事的示爱。

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凯蒂爱希刺克厉夫！
      虽然她说爱他会降低自己的身份。
      正如每个人都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情感，
      凯蒂说，她爱希刺克厉夫不是因为他漂亮，
      而是：“他比我更像我自己。”
      这是让人泪目、心碎的表白啊，
      这是万物生存的世界上人类这个物种的崇高情感。
      “世界上每一个林惇都可以化为乌有，
      而我绝不能够答应放弃希刺克厉夫！”
      “在这个世界上，我凯蒂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厉夫最大的悲痛；
      他是我最强的思念，
      如果一切都毁灭了，而他留下来，
      我凯蒂就能继续活下去；如果一切都留了下来，
      而希刺克厉夫消失了，
      这个世界对于我将是一个陌生之地。”
      这，就是爱情的宣言，
      是凯蒂的宣言，我想也是艾米莉·勃朗特的宣言。
      我们天天谈论爱情，
      可我们是否真的感受过爱情的滋味、
      触摸过爱情的模样？
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这就是爱情。
      只可惜，希刺克厉夫只听到了前半部分，
      凯蒂爱他会降低身份，
      于是他感觉到，自己已经被遗弃在
      这个本就凶狠、冰冷和狭窄的世界上。
      可怜的凯蒂，
      只能用甜言蜜语来赎买行为的背叛。
      而希刺克厉夫的回应，
      是把伊莎贝拉拉进自己的深渊和陷阱。


  
      的确，希刺克厉夫是一片长着金雀花和岩石的荒野！
      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凶恶无情，像狼一般残忍的人。
      凯蒂对他的这些描述，是深入灵魂的。
      也许她爱的就是这些，
      但当他们渐行渐远，她就毫不犹豫地
      将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，端了出来。

  
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希刺克厉夫的未来，只剩下两个词：
      死亡和地狱。
      死亡是肯定的，而失去凯蒂之后，生存就是地狱。
      希刺克厉夫的眼睛，成为了阴云密布的地狱之窗。  
      仇恨，已经成为了希刺克厉夫的伴侣。他坚信，
      凯蒂的爱如果是汹涌的海水，
      林惇只能盛满一个马槽。
      凯蒂也一样，天堂对于她来说，
      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流放之地。
      而希刺克厉夫却一直都在她的灵魂里。



      后来，
      新的凯蒂出现，她的母亲凯蒂死了。
      “If I lose the flower of England,I shall lose the branch too~”
      “如果我失去了英格兰之花， 
      我也将失去她的枝。”
      不知为何，凯蒂死的时候，我想起了这句歌词。
      呼啸山庄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荒凉阴郁景象！
      从此，呼啸山庄只是一个冷酷的制造厂，   
      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希刺克厉夫，   
      一段又一段的仇恨。  
      而让人惊悚的是，这个制造厂的原料，是爱。



      是啊，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纯粹的恨啊！  
      它们的分子里，都掺杂着爱的元素。
      小凯蒂的纯真和想象，
      是那么有画面感，给人以浪漫主义的古典美。
      她让我想到了金宇澄《繁花》里面的贝蒂，
      当然，艾米莉在写小凯蒂，更像是在写她自己，
      小凯蒂的读书幻想，仿佛是艾米莉的自传。
      小凯蒂一时间将呼啸山庄的阴暗吹散了很多，
      将读者的目光吸引到了清新的英伦田园，
      这里有山水、树木、花草、小野兽，
      更有一个爱思索、爱哭泣、爱幻想的美好少女。
      “田庄不是监牢！你也不是我的看守，
      我快十七岁了，我是一个女人！”
      你看，这就是小凯蒂的宣言！
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伊莎贝拉产下了第二代的林惇，   
      这是一个苍白、柔弱、病态的男孩，
      虽然他是希刺克厉夫的孩子。
      希刺克厉夫希望凯蒂和林惇这两个孩子结合，   
      从而完成他的最终复仇：
      对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的双重占有。
      “我的孩子雇佣他们的孩子种他们父亲的地。”
      资源抢夺后，身份转换，
      去奴役他们，践踏他们，
      然后我的孩子继续奴役、践踏他们的孩子。
      

 
      复仇是快意的，但复仇又是渺小的。
      人生，如果只有复仇，那还是太可悲了，
      即便这仇恨是由爱而生，
      也不会增加太多的正当性。
      小凯蒂和小林惇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，
      也是不断变化的。
      小凯蒂冒着严寒骑马而来，纤细的手指冻得略微泛红。
      她与小林惇成为了朋友，然而他们的天堂却完全不同。
      她没有发出她母亲对希刺克厉夫的那种喟叹。
      后来，
      病弱的小林惇一直在死亡的边缘，
      希刺克厉夫对他的这个儿子，粗暴、恶毒，
      他将他当作复仇的诱饵，仅此而已。
      而小林惇和他父亲一样，成为了一个残忍的暴君。
      他把小凯蒂当作随意对待的妻子，
      面对父亲对凯蒂的损害和毒打，
      他像对待父亲打牲口时一样，闭上了眼睛。
      他早已经忘记了凯蒂冬日探视的恩情，
      忘记了凯蒂那冻得通红的小手，忘了燃烧的炉火，
      和掩映二人的光。
      自私的小林惇，
      把每一滴眼泪都存下来，留给了自己使用。



      凯蒂，已经是一朵饱经风霜摧残的花，
      劲风知傲骨。
      和当年勇敢的宣言一样，她在用语言反抗希刺克厉夫的暴虐。
      “你是悲惨的…你的寂寞像魔鬼似的…没有人爱你……
      你死了，没有人哭你……”
      凄凉的语气，精准地打击着希刺克厉夫。
      自从开启复仇以来，
      希刺克厉夫残忍狠辣，
      咆哮着犹如呼啸山庄的李尔王。
      他伤害一切，践踏所有，而又整天乞求大凯蒂的灵魂归来，
      期待着再一次遇到她。



      小林惇终于死了，
      在小林惇和凯蒂两人之外，
      还有一个被呼啸山庄毁灭的哈里顿。
      — —山庄原主人的儿子，
      一块被当了铺地石头的金子，勇敢而主动地参与到了凯蒂的生命里。
      聪明的哈里顿渴求知识，渴求认同。
      他爱收集书籍（窃书不能算偷），就像喜鹊爱收集钥匙，
      其实，哈里顿并不是爱偷书，而是爱你啊，凯蒂。

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在人生的尾端，
      希刺克厉夫日日都在与消沉和孤独苦斗，
      并且不希望任何人参与，
      他只愿意与自己的记忆为伍。
      他绝食了，他否认这是为了赎罪而为。
      他的堕落、绝望、悲痛，都在绝食的孤寂中，
      燃烧了，直到成为灰烬。
      只有灰烬才是美丽的未来啊！
      在最后的时光中，希刺克厉夫身上的恶魔死了，
      恨也消隐了，只有这样，
      和平与爱才有了出现的机会，于是，
      希刺克厉夫距离天堂只有三尺远了，他亲眼看到了，
      而昨天，他还站在地狱的门槛上。



      绝食，是希刺克厉夫朝天堂三尺的最后努力！
      他表示绝不能停止绝食，
      就像在水里挣扎的人离岸边只有一臂之远一样，
      要加把劲。
      他一再强调，绝食不是追悔。
      绝食只是一个结果，并不是一切的原因。
      这里说得太牛逼了。这一节是全书的深刻之语，
      一下子提升了思想的层次，
      当大家穿过整本书的幽暗、反复、矛盾、剧烈、以及各种转述之后，
      在这里得到了高级的美的享受。
      整个故事一下子有了格局，
      虽然这个词已经被用烂了，
      但的确不是任何人都配得上的。



      有时候我想，艾米莉·勃朗特自己的呼啸山庄
      会是什么，
      是她所居的寓所、与她为伴的书籍、还是身边不多的人群，
      又或者，是这一切之外的、存于她眼前或心底的
      天与地。
      好吧，最后的最后，感叹（吐槽）一下，
      艾米莉，你是这么迷恋转述，虽然转述写作不好处理，
      但你是当之无愧的“转述之王”。
      （和19世纪的作家学用括号~）